倒了一辈子霉的“桃花运”男人,不情愿地走了 | 镜相
我要走桃花运了!
文/ 日涉园 编辑/ 刘成硕
湃客号@城中村文学小组
一
"活着拖欠人,死了还拖欠人”。三叔从东北工地把康大叔的骨灰盒抱回来,一直抱怨不休。
"不晓得喝了几多,一直喝死去逑,又不是个猫子,九条命"。在发丧酒席上,我知道了康大叔的死因。
康大叔那阵子在工地借酒浇愁,逢人就唠叨委屈。是的,要是没有那件倒霉透顶的事,他也不会去找那个晦气的王阴阳,王阴阳当时阴着一只眼睛说:"天黃黄,地黄黄,眼晴黄。奈何桥上见恶狼”。还真不真假不假地说,只是怕你今年不好了。好吃好喝的,尽着自己就行。王阴阳是康大叔老乡,在工地上干木工活,他这半瓢水一泼,康叔心里凉了半截。康大叔当时就拿酒出气,那天在王阴阳家醉得像床上的破棉被。
自从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走后,这几年康大叔的运气一直没有好过,先是在村里砖窑厂打土炮眼放炮,因为一条腿不得劲,差点儿没被土块崩死,干了两年多的活路也丢了,接下来到外面工地看场子,不知道怎么招了贼,不明不白地丢了几回东西,被老板扣工钱。
拿今年来说。大上年头的,老做噩梦,碰见鬼鬼绊绊的。过年没回家,说好清明节回趟老家给祖宗上上坟,给爹妈磕个头,保佑自己今年顺顺利利的,可坐上火车就碰上了一件倒霉透顶的事。
那天天气闷热,他穿着个单褂子,领口扣子也没扣。一个操着河南话的女人,抱着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挨着他站着。孩子突然"咕啦"一下拉了一泡稀溜屎,灌了他一颈脖子,还溅到头发上,一阵热臭味钻进鼻孔里。"哎呀,我的妈呀!″康大叔和抱孩子的女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。那河南女人连说好话,同时忙不迭帮他擦。
康大叔气得半死不活,真有他妈的鬼。怎么没拉别人身上,真倒屎(死)楣。哎。现在还回家有什么好彩头?头也不磕了,拿个屎身子辱了祖宗。于是转回工地,听天由命吧。
喝酒,喝酒,虽然心有不甘,可命里余下的情形能好到哪里去?喝酒,喝酒,朦胧中一个少年朝自己摇晃过来——
十八岁那年,春天来了,少男少女借着游春去庙里抽签碰运气。那时流行抽十二月花样,上春抽到桃花最美,当年喜星会动,能找到媳妇,顺带诸事顺利。那次康大叔一伸手就抽了个桃字签,赶紧多扔五毛钱,也不等胖和尚解卦,举着竹签喊着跳着往山下跑"我要走桃花运了″!赶会的人们都以为这小伙子是不是拣了一沓子钱。
种桃苗是队里一桩副业门路。这年春上,小队上又去外地卖桃秧。听说康大叔抽了桃签,为讨开年顺意,当然就把这活派给他,和老队长一块搭档。
东方红拖拉机拉着桃苗,青枝绿叶的,就象康大叔,又高又柳条。一封大队介绍信,一直往湖南开,一两千里沙子路,一路颠波,一路的风光。那时康大叔脑子动在正点子上,能想办法唬住人。在酒桌上,他拿大花菜碗往外倒酒,被人家扯住了,喝酒的人一看这阵势,都服了。酒桌一撤,买卖成交。
可是那晚却出事了,住的十二块一晚的便宜旅馆,帆布提包还在,拉链开了,里面五百多块桃苗钱被偷了,这该死的贼!这可不是个小数目,顶现在好几千块哩。当时老队长拉住康大叔的手说给他做担保,先回去再说。康大叔却不这么想,年少气盛,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,他说要在这帮着把这该死的贼找出来,大卸八块。老队长好话说尽也没能劝他一块回来。只好拿了派出所的失窃证明回去交差。后来回去湾里人说是康大叔做的手脚,老队长把头摇得像货郎鼓。
一场桃花运让康大叔在外游荡半生,有家不能回。
康大叔生前只有一间瓦房,丧事在家根本盘不开,就改在老三家打座场了。堂屋里空荡的,没有大棺木凑威,大方桌上放着黑区区的骨灰盒,孤零零的。
本来他的两姐妹说一块凑钱再套上一付棺木的,可老三说怪碍事的,别花那钱,就省简了。
八抬众士本来有事可做,这下闲了,就加入打锣鼓的队里,乱敲一气,那不知从哪找来的两个吹哪叭的,呜里哇啦地吹不到一块,听着搭不上调。
没有孝子哭灵,就一个侄子,本来穿着白掛子的,也不见跪拜行礼,倒嫌孝服碍事,说穿着热,就随手脱下来,搭在椅靠上 ,木着脸靠墙站着,一会就出廊檐下蹲着抽烟。
丧事一副散马无笼头的架式。老天可怜,阴沉着脸,想下一场雨,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。
酒菜还算凑合,席间最热闹的是八抬众士的那桌,里头有生前当面奚落过康大叔的李老二,这会只顾吃喝,两杯白酒一瓶啤酒一会就光了,还在叫,再拿酒来。
我刚好坐在三叔这桌,他找我来跑三轮车,给康叔送灵上山的,胡乱扒了几口饭菜,就出来往下走。
隔着一排房子,躲不开的哪叭声,锣鼓声还是往耳朵里头钻,就像躲不掉康大叔的往事,不停地往脑子里钻。
老家一景(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)
二
说起我的名字,康大叔有一半功劳。原来我的名字是我爸取的,叫良缘。康大叔非让我爸改成梁员不可。他小我爸六岁,闲下爱看《水浒传》,现学热卖,嘴也能摆弄。他说梁山上的一员,英雄好汉,多得劲儿。
可这英雄好汉却不是好当的,我让康大叔失望,也让家里失望。初中毕业就在家种那八斗三升自留田,当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一直都没有走出去。倒是康大叔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走南闯北,成了英雄好汉。
后来在一个快要秋收的下雨天,康大叔从外面回来了。康大叔半白的头发往后梳,还算齐整,脸上颜色黄黄的,额头上纵纹一道一道的,我一直把康大叔当作外面世界的温度计和晴雨表,看来康大叔在外面混的也不顺利,难得他一直记得我。
"啊,这不是三侄儿梁员嘛,你也过来看大叔呀,快屋里坐。”康大叔拍一下我的肩膀。
康大叔说,这是你大婶哩。
我打量一眼他带回的这位大婶,略显胖的圆脸,嘴巴有点大,厚嘴唇,张嘴一笑,边上露出颗大金牙,倒觉得挺亲热宽厚的。在我的记忆当中,这该是大叔弄的第三个女人了,第一个女人是湖南的,小巧玲珑也好看,第二个女人应该是河南的吧,身材瘦高个。这个没有前面两个长得好看,不过也算大方得体。
她老家也是湖北通山的。这辈子先头找的男人是个赌鬼,把家都败光了,还打她骂她。他们那田地宽,一家有个十几多亩田,能打些粮食,日子往前混着。也亏她身体好,才没被那个狠心的丈夫打死打残。
那天她实在受不了男人的打骂,把儿子扔在婆婆那儿,带了几百块钱就跑出来,准备到外面去找事做,在武汉火车站钱被偷了,趴在铁栏杆上哭天抹泪,那天就碰上了康大叔。
她说康大叔人真好,很少出门的她碰到了第一个贵人。先给钱让她吃饭,又帮她找旅社,还帮她垫钱做路费。康大叔第一恨的就是小偷,所以对受难的弱女人施以援手就不为怪了。他们就在一块儿生活了五年,走南闯北打工做生意。后来康大叔扒火车摔了腿,养了好一阵,就只好回到这边老家来了。
康大叔真有女人缘。只是谁跟他在一起都是受累的命。
早年康大叔带着女人回来,湾里两个光棍汉就去恭喜康大叔。"嗬,大康,你真有艳福,女人都换几届了,我们还没尝到女人味!么时候给我们也弄个回来。我们请你喝酒。”康大叔轻松地说:这算什么,我这辈子缺钱缺好命,最不缺的就是女人,明年跟着我去混,保你在外面弄个女人回来。
可光棍儿都光说不练,都不敢跟着康大叔,怕不牢靠。他们又去恭维康大叔的老爸。康大爷说:你们别给我戴牛屎顶子,那家伙外面我总是放不下心,担惊受怕的。还是耙锄落地稳,种田为根本。
康大叔每一次从外面穿得像光棍儿一样回来,康大爷就教训他:我找先生给你算过,你不是吃外面饭的命,你在外面跑了这些年碰南墙还没碰够吗?狗屎到冬天也落个阵呢?
那些年康大叔在外不利的消息不断传回来。说都是这要命的桃花运害的,一会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,一会打架把腿打坏了,一会扒荒车把腿给摔了……湾里人一提这事,康大爷直摇光脑袋:只当少养一个。
康大叔一生有女人缘,独和自己的父亲没有缘分。疝气和康大叔是康大爷一生的克星。有一回我小弟不懂事,还摸过康大爷裤裆里的疝气包,气得康大爷放牛的鞭子差点敲在我小弟的头上。康大爷不久就去世了,湾里人都说是被康大叔气死的。
康大爷走了,该轮到康大婆为康大叔的事儿操心了。老头子在世的时候,康大婆在他耳边念叨康大叔的事,康大爹就顶他一句,你管得了他呀?他要闯,就让他在外面闯一阵子呗,回来你还有几多闲钱剩米分给他呀。康大婆没话说了。
门内不和门外欺,兄弟不问哥的事,老二倒是有间猪圈空着,扩大点,盖房子没问题,可二儿媳妇却抢口说,分给我们的场子凭什么要给他呀?我养头猪不比养那货强!
老二家没量商。康大婆就拄了拐杖,顫着小脚来找我大哥商量说:大孙子,你是通情达理的人,让他在你北面山墙上搭个伙,能省一两百块钱哩,我替你大叔先劳慰(注:感谢)你了,等你大叔混好了一定酬你这份情的。一大把年纪的康大婆都求上门了,大哥只能答应了。
有一回康大叔和我小弟合伙在县城老街盘了一家小酒馆做营生。这叔侄俩真是好搭档。一个老光棍,一个小光棍儿,赚钱不赚钱,混个肚儿圆。菜炒好了,有客没客,两人推杯换盏起来,喝得三只眼睛,四只猫儿。忘了餐馆是空手套白狼。干着指头蘸盐盘过来的。本来接手就上当了,地位偏,没啥生意,吃饭还有熟人欠帐。
到了月底,老板来拿租金货底子钱。哪有?生意不好,拿啥给。两人合计一下,把剩下的酒肉菜吃完喝光,一个字,走。
康大叔喝了几杯趁没醉先走了,我小弟多喝了半杯,走不动了,刘老板按时赶到,跑了老的有小的,逮住一个是一个,后来我大哥出了几百块钱,才算了事。为这件事,我嫂子和我哥生了半个月的气,就算我们上辈子欠他的,今生还他!
不过后来我小弟被这事儿弄得远走西北,发狠创业,在那边买了房,开了小超市,总算成了个家。真是逼出了一条好汉,比我们混的还强。
康大婶是真心想和康大叔过日子,可自己不能再生育。为了抱养孩子,她和康大叔唠叨了几年也没个结果。康大叔不开窍,不想孩子拖累,只顾眼前。
湾里人说康大叔,你享女人的福哩,人家图你哪点儿,你得好好待人家,把人留住才是真正的福气。
但康大叔的好运很快就走完了。这个耳朵轻、带不了环子的男人,狗肚子贴不上半斤猪油,不翻不穷,不翻不富,又开始翻尸了。他先前的狐朋狗友不知啥时候又接上茬了,约康大叔一块去干买卖,说得康大叔春心萌动,老家伙又想去撞大运,就找康大婶拿本钱。
康大婶一生遇人不淑。头一个男人一生好赌赙,另一个男人不赌赙,却赌酒赌生意,她当然不会拿这几年起早贪黑攒下的几万块养老钱去打水漂。两个大吵一架后,康大叔背着个旧帆布包一瘸一拐地出了门,不知做买卖还是去散心。康大婶老了,累了,只好无奈回到通山儿子那儿,找老来的靠山去了。
零乱的锣鼓声经过叉路,还是这辆破三轮,那年康大叔一瘸一拐地出了门。现在我把他接回来,回到他一生想回又不能回的故乡。
一抬头,窑厂那截高高的废烟筒,在我眼前幻化成一柄细长的钢钎。康大叔曾握着这把钢钎,在土里刨食。